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給茉莉花修剪枯葉。

手機震動了幾下,我看了一眼屏幕——一個陌生的號碼。這年頭詐騙電話太多,我本想直接掛掉,可手指懸在屏幕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是……是小云嗎?"

我愣住了。這個稱呼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人叫過了。自從丈夫去世后,我改回了娘家姓,身邊的人都叫我林女士或者林老師。

"您是?"我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我是志剛的媽媽。"她說得很慢,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

剪刀從手里滑落,砸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扶住陽臺的欄桿,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志剛,我那去世二十三年的丈夫。而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當年逼著他跟我離婚的婆婆。

"我知道你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她繼續(xù)說,語氣里有種認命般的平靜,"我也不是來求你原諒的。這么多年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過去了。我就是想……想告訴你一件事。"

我沒說話,只是聽著。手心里全是汗。

記憶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時候我二十五歲,在一家國企做會計。志剛是同事介紹認識的,老實本分,話不多,但對我很好。我們戀愛一年就結(jié)婚了,婚后住在他家那套老房子里,和公婆一起生活。

日子一開始還算平靜。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做飯洗衣。婆婆是個要強的人,對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菜要怎么切,衣服要怎么洗,連碗筷擺放的位置都有講究。我是外地人,嫁到這個城市本來就是孤身一人,想著多忍讓一點,家和萬事興。

可婆婆對我始終不滿意。嫌我工資低,嫌我不會做家務(wù),嫌我沒能早點懷孕。結(jié)婚三年,我肚子一直沒動靜,她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

"你這是要絕我們家的后嗎?"有一次她當著親戚的面說這話。我坐在那里,臉燒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志剛只是低著頭抽煙,什么也沒說。

那次之后,我去醫(yī)院檢查了。報告出來,醫(yī)生說我身體沒問題,建議志剛也查一查。我把報告拿回家,婆婆連看都不看,說:"肯定是你的問題,我兒子身體好著呢。"

志剛沒去檢查。他說醫(yī)院太貴,再等等,說不定就自然懷上了。

又過了兩年,婆婆開始明示暗示要我們離婚。她說她認識一個姑娘,人勤快又能生,要給志剛介紹。我不信志剛會同意,可他真的動搖了。他跟我說,不是不愛我,是實在受不了他媽天天在耳邊念叨。

離婚那天,我一個人去了民政局。志剛沒來,說是出差。后來我才知道,他根本沒出差,只是不敢面對我。

電話那頭,老太太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

"志剛?cè)ツ曜吡恕?她說,"肝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我們早就是陌路人了,他的生死,按理說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

"他走之前,一直念叨著你。"婆婆的聲音有點哽咽,"說當年對不起你,說他其實早就知道不能生孩子的是他,不是你。他去檢查過,但是不敢告訴我,也不敢告訴你。他說他懦弱,毀了你的一輩子。"

我閉上眼睛,眼淚滾了下來。

原來如此。原來他知道?？伤麑幵缸屛冶池摬荒苌牧R名,承受所有的委屈,也不敢對他母親說一句實話。

"后來他又結(jié)婚了,也沒孩子。"婆婆繼續(xù)說,"我那時候才明白過來,可已經(jīng)晚了。你早就走了,我們也找不到你。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但我不知道怎么開口。我對不起你,是我逼著志剛做了錯事,是我毀了你的人生。"

"您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說這些?"我的聲音很平靜。

"還有一件事。"她停頓了一下,"志剛留了點錢,不多,二十來萬。他說如果能找到你,這筆錢給你。算是……算是他最后的補償。"

我笑了,是那種很累的笑。"不用了。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不缺這些。"

"我知道。"她嘆了口氣,"我托人打聽過你,知道你后來當了大學(xué)老師,一個人生活得很好。我就是想……想告訴你這些,讓你知道,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

掛了電話,我在陽臺上站了很久。

天色漸漸暗下來,樓下傳來孩子們放學(xué)的嬉鬧聲。我看著那些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想起自己這大半輩子。

離婚后我確實過得不容易。三十出頭重新開始,考了研究生,進了大學(xué)教書。一個人租房,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病。有時候生病了躺在床上,連杯熱水都得自己爬起來倒。

但我也過得很充實。我?guī)W(xué)生,寫論文,評上了副教授。我自己買了房子,有了存款,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旅行。我交了一些真正的朋友,不用再看誰的臉色過日子。

那個電話讓我知道了真相,可這真相又能改變什么呢?時間不會倒流,傷害已經(jīng)造成。我不恨他們了,因為恨也沒用,只會讓自己更累。

我撿起地上的剪刀,繼續(xù)修剪花枝。茉莉花開得很好,白色的小花在暮色里散發(fā)著清香。這是我自己種的,沒人告訴我該怎么養(yǎng),也沒人說三道四。它長得好不好,全看我自己的心意。

手機又震動起來,是學(xué)生發(fā)來的消息,問周末能不能找我討論論文。我回復(fù)說可以,然后放下手機,看著滿陽臺的花草。

五十八歲了。有些話聽到了,有些真相知道了,可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我不需要誰的對不起,也不需要誰的補償。我只是終于可以放下心里那塊石頭,告訴自己:這么多年,你沒做錯什么,你只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

但這也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活得很好,真的很好。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