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在上海大劇院上演的德國作曲家瓦格納的經(jīng)典歌劇《漂泊的荷蘭人》,唱奏表演舞美均屬上乘,贏得一眾樂迷喝彩。唯其舞臺處理讓人有些困惑,尤其是第二幕中的健身房及自行車;還有結(jié)尾,一聲巨響把樂隊震沒聲了(只能放錄音湊數(shù))。新穎,卻又不明覺厲。
要理解這些,得了解下當代西方歌劇舞臺的大背景。歌劇院上演的,多是十八、十九世紀的經(jīng)典作品。歌劇是講故事的,由于時代的變遷,當年那些動人心魄讓人感動得稀里嘩啦的故事,到了當代,會顯得落伍,就如同流行電視言情劇那般陳腐老套狗血。我們當然可以繼續(xù)躲在“偉大作曲家的經(jīng)典作品”的光環(huán)下,或者在音樂的迷幻魅惑中對此視而不見繼續(xù)沉溺麻痹,也可以把歌劇交給當代戲劇家(原本就是戲?。?,在不改變音樂和唱詞的前提下,由導演通過舞臺手段(舞美和表演),賦予其當代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和審美意趣,重建其深刻性和前衛(wèi)性,使其重新煥發(fā)出生命光輝——一如在問世時那樣。這樣的制作版本,起初被稱為“導演歌劇”,以示特別。后來逐漸成了主流,也就不再特地加這個標簽了。這一版《荷蘭人》的導演是彼得·康維奇尼(Peter Konwitschny,1945—)今年剛獲得德國《歌劇》(Oper!)雜志終身成就獎,是歐洲歌劇導演藝術的主流代表。
《荷蘭人》的當代處理,多會讓女主患上某種精神疾病,以臆想癥和抑郁癥為多,這樣便能跳脫原作故事中女主的男神崇拜和犧牲-救贖窠臼。康導的處理大體也是如此——女主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正常。只是他為這種狀態(tài)增加了一個外因,并且把表現(xiàn)的重點放到了這個外因制造者上。
第一幕,挪威船與荷蘭船為躲避海上風暴而在錨地相遇。舞臺兩側(cè)分別伸出兩個舷梯欄桿,挪威船是不銹鋼材質(zhì),還有鋼管折疊桌椅,點明其當代人的身份。而荷蘭船的朽木爛繩和海盜藏寶箱則是幽靈的標記。兩船的船員初次相遇,挪威船員紛紛掩鼻躲開,那是死人味。第三幕唱詞里有挪威船員唱“他們是死人,無需飲食”。所以,這些荷蘭船員只是僵尸?或許還能復活?由此,僵尸荷蘭人所求的“救贖”,究竟是死是活,就有了疑問。
荷蘭人訴說著自己命運的悲慘,他因為口出狂言而遭詛咒,漂泊海上,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每隔七年才有機會上岸尋求解脫。音樂中不斷出現(xiàn)一個短句,通常被認為是荷蘭人的“求死”動機,只是那音樂充滿似水柔情,完全沒有死亡的氣息。音樂中有迂回婉轉(zhuǎn)的“回音”,這是瓦格納通常用于表現(xiàn)愛情的音樂語匯。荷蘭人的解脫之道是尋找一位愛他的女人,與他結(jié)合,他便能得到救贖。按照當時的觀念,所謂“救贖”就是讓他結(jié)束勞碌安然死去。至于他的新婚妻子,是死是活,是守寡還是再嫁,沒有交代,也沒有人在意——是沒有男人在意。
當荷蘭人唱到“天使啊,誰來拯救我……”果然有位白衣女郎出現(xiàn)。與荷蘭人對視,被他憂郁的氣質(zhì)吸引,似有心動,以花挑逗(似卡門),并搶過荷蘭人手里的雪茄,揚長而去,等到荷蘭人搬出財寶用來交換挪威船長的女兒時,女郎再次出現(xiàn),更加深情地望著他,并半躺臺中,是愿意以身相許的姿態(tài),還與貪婪的挪威船長和船員一起跳舞。與眾多對荷蘭人的珠寶垂涎欲滴的男人不同,白衣女郎看重的是珠寶箱中的王冠。她戴上王冠,由雙方船員合力抬起,似加冕禮。
第二幕是女主森塔家的健身房,鄰家的女孩們?yōu)檎夷信笥讯谶@里刻苦健身。她們議論著森塔,說她從來不肯鍛煉,難道是因為已經(jīng)有男友了?
森塔走進房間,這是一位健康活潑,挺正常的當代女孩。她挾著一幅像是路邊攤買來的油畫人像,對畫中的男人很著迷,正是崇拜偶像的年齡。
當她唱起講述荷蘭人故事的歌曲時,白衣女突然出現(xiàn),她在臺側(cè)拉了下大幕,燈光突然變暗,森塔像是被施了法術,腦筋完全蹩住,陷入妄念無力自拔,周圍的女孩們也如中了魔一般,對著那畫像如癡如醉。
她的男友埃里克穿著浴袍,走進健身房,顯然他們的關系很親密。他聽出森塔歌聲中的異樣,憂心忡忡,前來勸阻,而此刻,森塔已完全不認他了。
森塔與男友爭吵時,白衣女在他們周圍徘徊游蕩,但兩人看不見她(所以也是幽靈)。當聽說森塔父親帶著荷蘭人馬上到,她立馬匆匆離去(因為荷蘭船長能看見她)。
森塔的父親帶著荷蘭人進屋,因為已被白衣女“下蠱”,所以森塔立馬就把荷蘭人認作是畫像上的那個男人。父親把玩著珠寶,心滿意足,竭力促成這段姻緣,森塔也是順水推舟百依百順。
當森塔穿起荷蘭人送上的厚重百褶裙時,里面依然穿著她的運動T恤,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這并不是她的style。
導演把第三幕場景從原作中開闊的碼頭移到小酒館,這是為了讓兩撥船員以及其他角色有更近距離的接觸乃至碰撞,而原作中幽靈船員并沒有出現(xiàn)在臺上。另外,最后的大爆炸在密閉的小空間里會產(chǎn)生更大的震撼力。
埃里克不再是原作中那個有點窩囊的小男人,他拿著獵槍沖進酒館找森塔理論——畢竟是情深意切關系親密的青梅竹馬,如何能接受這說變就變的背叛。
親見這場爭吵的荷蘭人因為森塔“有男朋友”,絕望離開,還扔掉第一幕白衣女給他的花。森塔(其實是附著在她身上的白衣女)脫去婚紗,露出里面的白衣,意在告訴荷蘭人“是我”。荷蘭人似乎并未領會到,依然糾結(jié)于“救贖”(你有其他男人,不行)。森塔(白衣女)一氣之下,掀了桌子。她點燃炸藥桶,徹底“救贖”。
燈光再亮起時,劇中角色和樂隊都已不復存在,只有從收音機(錄音機)里隱隱傳來瓦格納當年寫就的“救贖”終場。這段原本趾高氣揚又內(nèi)含粗野的音樂,如今變得有氣無力,似斷似連。演員們神情莊重肅穆,在臺上站成一排,一起望向前方——傳奇已結(jié)束,一切都得重新來過。
1976至1980年,法國導演帕特里斯·謝侯(Patrice Chéreau,1944—)在德國拜羅伊特執(zhí)導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指環(huán)》的結(jié)尾場景:大火之后,天宮坍塌,全體演員站立一排,茫然地望向前方。康導在《荷蘭人》中以同樣的處理向謝導致敬。
除了宏觀的表現(xiàn)邏輯建構(gòu),導演在細節(jié)處理上也很講究。第一幕一船員獨自在外值班,此刻暴風雨還沒有停歇,音樂描繪出不時刮過的強勁陣風,而演員在每一陣風(音樂)中都會有相應的肢體反應,仿若被風吹得站立不穩(wěn),表演得非常細致。
無論是宏觀詮釋還是微觀處理,無論看起來多么離經(jīng)叛道,導演的舞臺藝術創(chuàng)作是嚴肅的,并非胡編亂造,而是有著明確的表現(xiàn)意圖,并能從原作文本(唱詞與音樂)中尋找到依據(jù),是“靠譜”的。第二幕的場景由紡織這種傳統(tǒng)女性的女紅勞作改成了現(xiàn)代女性的健身減肥,給觀眾留下很大的驚異和困惑。而這一改動,除了有前面述及的表現(xiàn)意義和邏輯外,還因為紡車和健身動感單車在語音和外形上均非常相似,可在不改動原作歌詞的前提下實現(xiàn)意象和意義的轉(zhuǎn)換。白衣女郎無疑是這個制作版本最大的“創(chuàng)造”。荷蘭人詢問天使誰將來拯救他,白衣女郎適時出現(xiàn)。她也許是天使,也許是魔鬼,也許只是與荷蘭人類似的僵尸幽靈??傊皇欠踩?,屬于靈界。由此,這個角色的性格也比較開放而非標簽化,她有天使的善良,有魔鬼的惡作?。〞┓ǜ缴恚?,還有幽靈(這是人類的另一種形態(tài))的欲望和脾氣。她既敢愛也敢恨,愛時全情投入,不愛了魚死網(wǎng)破,絕不拖泥帶水,敢于對壓迫欺凌說不,敢于以死相抗爭。這是當代女權(quán)觀念下的獨立女性的形象。
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的官網(wǎng)上,這張劇照被用作這部歌劇的題圖。顯然,位于舞臺中央的那個人,才是這個制作版本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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