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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70

古希臘的石頭

馮驥才

（接上文）

盡管無情的歷史遺棄它，有心的希臘人卻無比珍惜它。他們保護這些遺址的方式在我們看來十分奇特。他們絕不去動一動歷史遁去之后的“現(xiàn)場”。一棵石柱在一千年前倒在哪里，今天絕不去把它扶立起來。因為這是歷史的本來面目。尊重歷史就是不更改歷史。當然他們又不是對這些先人的創(chuàng)造不理不管。常常會有一些“文物醫(yī)生”拿著針管來，為一些正在開裂的石頭注射加固劑，或者定期清洗現(xiàn)代工業(yè)造成的酸雨給這些石頭帶來的污跡。他們做得小心翼翼。好像這些石頭在他們手中依然是活著的需要呵護的生命。

他們使我們認識到，每一塊看似冰冷的古老的石頭，其實并沒有死亡，它們猶然帶著昔時的氣息。它們各自不同的形態(tài)都是歷史的表情，石頭上的殘痕則是它們命運的印記與年齡的刻度。認識到這些，便會感到我們已身在歷史中間。如果你從中發(fā)現(xiàn)到一個非同尋常的細節(jié)，那就極有可能是神奇的時間隧道的洞口了。

邁錫尼遺址給人的感受真是一種震撼。這座三千多年前用巨石砌成的城堡，如今已是坍塌在山野上的一片廢墟。被時光磨礪得分外粗糙的巨大的石塊與齊腰的荒草混在一起。然而，正是這種歷史的原生態(tài)，才確切地保留著它最后毀滅于戰(zhàn)火時驚人的景象。如果細心察看，仍然可以從中清晰地找到古堡的布局、不同功能的房舍與縱橫的甬道。1876年德國天才的考古學家謝里曼就是從這里找到了一個時光隧道的入口，從隧道里搬出了偉大的荷馬說過的那些黃金財寶和精美絕倫的“邁錫尼文化”——他實際是活靈活現(xiàn)地搬出來古希臘一段早已泯滅了的歷史。謝里曼說，在發(fā)掘出這些震驚世界的邁錫尼寶藏的當夜，他在這荒涼的遺址上點起篝火。他說這是兩千二百四十四年以來的第一次火光。這使他想起當年阿伽門農(nóng)王夜里回到邁錫尼時，王后克莉登奈斯特拉和她的情夫伊吉吐斯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到的火光。這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一對狂戀中的情人眼睛里的驚恐與殺機。

今天，入夜后如果我們在遺址點上篝火，一樣可以看到古希臘這驚人的一幕，我們的想象還會進入那場以情殺為背景的毀滅性的內(nèi)戰(zhàn)中去。因為，邁錫尼遺址一切都是原封不動的，時光隧道還在那些石頭中間。于是我想，如果把邁錫尼交給我們——我們是不是要把邁錫尼散亂的石頭好好“整頓”一番，擺放得整整齊齊；再將傾毀的城墻重新砌起來；甚至突發(fā)奇想，像大聲呼喊著“修復(fù)圓明園”一樣，把邁錫尼復(fù)原一新？如若這樣，歷史的魂靈就會一下子逃離而去。

珍視歷史就是保護它的原貌與原狀。這是希臘人給我們的啟示。

那一天，天氣分外好。我們驅(qū)車去蘇紐的海神廟。車子開出雅典，一路沿著愛琴海，跑了三個小時。右邊的車窗上始終是一片純藍，像是電視屏幕的藍卡。

海神廟真像在天涯海角。它高踞在一塊伸向海里的險峻的斷崖上?？此迫姝h(huán)海，視野非常開闊。這視野就是海神的視野。而希臘的海神波塞冬就同中國人的海神媽祖一樣，護佑著漁舟與商船的平安。但不同的是，波塞冬還有一個使命是要庇護戰(zhàn)船。因為波斯人與希臘人在海上的爭雄，一直貫穿著這個英雄國度的全部歷史。

可是，這座世紀前的古廟，現(xiàn)今只有石頭的廟基和兩三排光禿禿的多里克石柱了。石柱上深深的溝槽快要被時光磨平。還有一些斷柱和建筑構(gòu)件的碎塊，分散在這崖頂?shù)钠脚_上，依舊是沒人把它們“規(guī)范”起來。沒有一個希臘人敢于膽大包天地修改歷史。這些質(zhì)地較軟的大理石殘件，經(jīng)受著兩千多年的陣陣海風吹來吹去，正在一點點變短變小，有幾塊竟然差不多要湮沒在地下了；一些石頭表面還像流質(zhì)一樣起伏。這是海風在上邊不停地翻卷的結(jié)果?？删褪沁@樣一種景象，使得分外強烈的歷史感一下子把我包圍起來。

純藍的愛琴海浩無際涯，海上沒有一只船，天上沒有鷹鳥，也沒有飛機。無風的世界了無聲息，只有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古希臘這些蒼老而潔白的石頭。天地間，也只有這些石頭能夠解釋此地非凡的過去。甚至叫我們想起愛琴海的名字來源于愛琴王——那個悲痛欲絕的故事。愛琴王沒有等到出征的王子乘著白色的帆船回來，他絕望地跳進了大海。這大海是不是在那一瞬變成這樣深濃而清冷的藍色？愛琴王如今還在海底嗎？他到底身在哪里？在遠處那一片閃著波光的“酒綠色的海心”嗎？

等我走下斷崖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間專門為游客服務(wù)的商店。它故意蓋在側(cè)下方的隱蔽處，在海神廟所在的崖頂?shù)娜魏蔚胤?，都是絕對看不見這家商店的。當然，這是希臘人刻意做的。他們絕對不讓我們的視野受到任何現(xiàn)代事物的干擾，為此，歷史的空間受到了絕對與純正的保護！

我由衷地欽佩希臘人！

希臘人告訴我們，保護古代文明遺產(chǎn)，需要的是對歷史的深刻理解與崇拜，科學的方法，優(yōu)雅的美感和高尚的文化品味。因為歷史文明是一種很高的意境。

創(chuàng)造古希臘的是歷史文明，珍惜古希臘的是現(xiàn)代文明。而懂得怎樣珍惜它，才是一種很高層次的文明。

2001年4月11日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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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散文》

馮驥才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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