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往南兩千多公里的伏爾加河邊，我遇見一群說蒙古話、磕長頭轉(zhuǎn)經(jīng)筒的人，他們膚色偏黃，眼神里帶著蒙古高原那股勁兒，祖祖輩輩住在這片叫卡爾梅克的地方，老人們常講，我們血管里流的是新疆的血，可腳下的地，早不是當年的家了。

十七世紀，準噶爾部內(nèi)斗不斷，沙俄又往東邊壓，土爾扈特部首領(lǐng)和鄂爾勒克帶著二十萬人往西走，翻過阿爾泰山，穿過中亞的草原，最后在伏爾加河下游安頓下來，沙俄答應(yīng)他們放牧，可慢慢就收緊了，要繳牛羊，拉壯丁，還把貴族的孩子抓去當人質(zhì)，我見過檔案，渥巴錫的哥哥，就是在圣彼得堡的牢里餓死的。

1771年冬天，沙俄要抓渥巴錫的兒子當人質(zhì)，三萬戶土爾扈特人就燒了帳篷，往東走，他們穿過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躲過哈薩克人的箭，八個月里，路上躺滿了人，凍土上一層疊一層，到新疆時只剩六萬六千人，最小的活下來的是個跟在馬隊邊吃奶的娃娃，清廷在伊犁給了他們放牧的地，乾隆還在承德立了塊碑，碑上寫著“向化之心，誠可嘉也”，字還看得清。

留在伏爾加河的族人日子更難，沙俄給他們改名叫卡爾梅克，逼他們信東正教，燒了佛經(jīng)，換上圣經(jīng)，可如今在埃利斯塔，學校還在教衛(wèi)拉特蒙古語，年輕人用手機聽蒙古長調(diào)，廣場上佛塔比教堂多，當?shù)貧v史老師指著地圖說，我們課本里寫，祖先的太陽是從阿爾泰山升起來的。

蘇聯(lián)那時候更難熬，1943年斯大林說他們通敵，把整個族群趕去西伯利亞，四分之三的人死在雪地里，1957年回來的時候，活下來的人用碎石頭在地上擺出曼德爾格爾寺的樣子，那是他們心里新疆伊犁的模樣，現(xiàn)在這個歐洲唯一由黃種人自己管的地方，每到春節(jié)就掛上中國燈籠，年輕人在抖音上學漢語，總把“中國”和“太陽”這兩個詞一遍一遍地念。

現(xiàn)在跨國婚姻越來越多，嫁到俄羅斯的卡爾梅克姑娘，女兒滿月時還是會用紅茶煮面片，這是她們從新疆帶過來的老規(guī)矩，她們一邊用俄語聊怎么帶孩子，一邊突然哼起衛(wèi)拉特語的兒歌，大家就都笑起來，這種習慣一直留著，所以這個歐洲小地方的護照上，到現(xiàn)在還印著那個藏傳佛教的符號。

夜幕下來時，我在佛塔前碰上個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他指著東邊說，我們這代人還記著東歸路上死了多少人，孫子輩怕是只當故事聽，可只要佛經(jīng)還在抄，奶茶味還在飄，太陽升起來的方向就還是家，他手腕上的佛珠和莫斯科地鐵里常見的十字架不一樣，可都亮著一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