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男,1954年1月生,廣東潮州人,無黨派人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文學講座教授。國內外影響較大的人文學者。2015年2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正文】
說起來,我之“讀博”,純屬因緣湊合。1984年夏天,我完成碩士學業(yè),希望到北京工作。由于王瑤先生的大力推薦,北京大學中文系準備破例接納我這中山大學的畢業(yè)生??傻搅藢W校這一關,被卡下來,理由是:既然好,何不讓他考博?于是,我有幸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歷史上第一屆博士研究生。此前,北京大學中文系諸多名教授雖有招收博士生的資格,或因本人謙虛(“我都不是博士,讓我怎么帶博士生”),或因一時找不到滿意的弟子,一直懸著。
那一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總共招收了兩名博士生,除了原本就是北京大學教師的溫儒敏,剩下的就是我了。那時候,博士生宿舍三人一屋,開始我和學國際政治、學有機化學的同住,后又改為與治中國史、治法國史的為伍。這樣一來,我們的日常聊天,不能不“跨學科”。比起日后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互相提攜、合作無間,我們那一屆博士生,因同一領域人煙稀少,普遍養(yǎng)成了與其他學科對話的習慣。記得1985年秋冬,我和錢理群、黃子平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系列文章發(fā)表,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北京大學研究生會曾專門組織討論,與會的包括文科各系的博士生,甚至還有理科的朋友。這種對新事物保持強烈的好奇心,除自家園地外,也關注其他學科的進展,在觸類旁通中獲得靈感與動力,與今日博士生教育的過于強調專業(yè)化,形成鮮明對比。
以我有限的觀察,那一屆博士生普遍讀書認真、視野開闊,但學術訓練相對薄弱。這一局面的形成,與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不無聯系,也與博士學位制度剛剛建立,各項規(guī)章制度不太健全有關。舉個例子,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已經寫完,正準備答辯,忽然下來一個新規(guī)定:必須先通過博士資格考試,而后才能正式進入論文寫作。我們苦笑一聲,只好便宜行事,兩步并做一步走。
制度不太健全,對于博士生來說有好也有壞:學術訓練不足,這是缺點;但自由活動的空間很大,則很值得懷念。那一代人的擅長獨立思考,保持開闊的胸襟與視野,很大程度上是被逼出來的。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在說到“啟蒙期”學術特點時,有這么一段話:“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
80年代的中國學術,包括創(chuàng)始期的博士生教育,某種程度上可作如是觀。
一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我讀博士期間,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上過專業(yè)課。除了必不可少的第一外語和第二外語,我的主要任務是讀書、思考,每周與導師王瑤先生進行一次學術對話,還有就是訪問校內外相關專業(yè)的專家學者。1989年歲末,王先生去世,我曾撰寫《為人但有真性情——懷念王瑤師》(《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1期),其中有一段話廣為傳誦:
先生習慣于夜里工作,我一般是下午三四點鐘前往請教。很少預先規(guī)定題目,先生隨手抓過一個話題,就能海闊天空侃侃而談,得意處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象放風箏一樣,話題漫天游蕩,可線始終掌握在手中,隨時可以收回來,,似乎是離題萬里的閑話,可談鋒一轉又成了題中應有之義。聽先生聊天無所謂學問非學問的區(qū)別,有心人隨時隨地皆是學問,又何必扳起臉孔正襟危坐?暮色蒼茫中,庭院里靜悄悄的,先生講講停停,煙斗上的紅光一閃一閃,升騰的煙霧越來越濃——幾年過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來了。
這段描寫并非“寫意”,而是“寫實”。我的“讀博”之所以如此瀟灑,既取決于王先生的個人風格,也與其時博士制度剛剛建立,尚無各種硬性指標有關。
制度不太嚴格,外在束縛很少,既鮮見獎勵,也難得懲罰。如此缺少競爭,是否會降低學術水準?我看不一定。并非百米短跑的你追我趕,而是跳水臺上的自我發(fā)揮,這種自由自在的讀書狀態(tài),更接近古人所說的含英咀華、沉潛把玩。讀書做學問,需要心平氣和、優(yōu)游從容。
記得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曾提及大學課程太多,不適合于從事高深研究。在梅先生看來,對于讀書人來說,“閑暇”十分重要:“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閑暇不為也??v探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系之復雜,社會問題之繁變,而思對此悠久與累積者宜如何承襲節(jié)取而有所發(fā)明,對復雜繁變者宜如何應付而知所排解,非有閑暇不為也。”
對于志向遠大并潛心于學者,“余?!钡闹匾?,起碼不下于常被提及的“壓力”。在講求規(guī)則、嚴格管理逐漸成為主流話語的當下,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讀書”辯護,或許不無必要。即便在爭分奪秒的“讀博”階段,也不該時時刻刻念叨著那借以獲取學位的畢業(yè)論文。
二
王瑤先生指導博士生,有幾點明顯與今日潮流不合,值得提出來討論。
第一,不鼓勵研究生在學期間發(fā)表論文。理由是:不壘高壩,提不高水位;隨處發(fā)泄,做不成大學問。這還不算初出道者投稿時可能揣摩風氣,投其所好;或者發(fā)表后的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第二,不給學生出任何題目,只負責首肯或否定你的選題。理由是:所有好的學術選題,都內在于研究者的趣味及能力,別人取代不了。更何況,對于學者來說,此舉生死攸關,正是研究生教學的重點。
第三,碩士論文不要超過三萬字,博士論文不要超過十萬字。理由是:學位論文必須凸顯作者的眼光、訓練與表達能力,不能弄成臃腫蕪雜的史料長編。你可以有很多附錄,但正文部分必須干凈利落、嚴謹簡潔。王先生的這一“戒律”,日后有所松動,但基本思路沒變,即學位論文并非“以長為美”。之所以“松動”,是因為具體實施時出現了問題:遵照王先生的思路以及學校的相關規(guī)定(那時北京大學經費緊張,學生在論文答辯時往往只提供部分章節(jié)),我將博士論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下編”,改題為《論傳統(tǒng)文學在小說敘事模式轉變中的作用——從“新小說”到“現代小說”》。答辯會上,出現一個尷尬的局面:有些提問的問題,我在論文“上編”其實已做了相當充分的論述。
王先生指導研究生的這“三大策略”——尤其是不給學生出題這一招,在我看來,實含至理。今日中國學界,不管是理工醫(yī)農,還是人文社科,名氣越大的博士生導師,越像運籌帷幄的“將軍”或“老板”,將眾多研究生編入自己的課題組,分派題目,合作攻關。這種工科教授得心應手的操作方式,用到文科,好處是學生上路快,而且旱澇保收;缺點則是可能限制學生才華的發(fā)揮,就好像是孫悟空永遠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清代大學者戴震說過這么一句驚心動魄的話:“大國手門下不出大國手,二國手、三國手門下教得出大國手?!?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為什么?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大國手”所具有的無邊法力與無上威嚴,成了其“門下”自我表達以及突圍的巨大障礙:而“二國手”、“三國手”的“門下”,精神負擔小,放得開,故反而可能有大發(fā)展。對于真心希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學者來說,戴震的這句話值得仔細咀嚼。
三
博士剛畢業(yè)那陣子,偶有爭議,常被人譏笑:還博士呢,連這都不懂!其實,這是將西方追求專精的學術精神,與傳統(tǒng)中國的博雅趣味(所謂“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相混淆。同樣名為“博士”,作為學位的Ph.D.或Litt.D.,與古代中國學官不可同日而語(盡管現在的官場上,高學歷成了晉升的重要條件);可也不太像博通古今之人或專精某一門特殊技藝的人(如茶博士)。一定要比,只能說是后兩者的綜合。當然,那是指理想的狀態(tài)。
我所理解的“讀博”,除了現實層面的獲得學位外,應該還有另外兩重意義,一是讀書的心境,一是讀書的技術。這里所說的“讀書”,包括閱讀、思考、探究、寫作等,接近今人所理解的“治學”。晉人陶淵明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人多以為是自嘲,其實,這是一種很高的讀書境界。所謂“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更顯示其讀書之樂。不強作解人,不過度詮釋,不為了職稱而著述,這樣的讀書,方才能得其三昧。今人則相反,未曾耕耘,先問收獲,落實到具體操作過程,便是“不讀書,好求甚解”。如何兼及博雅與專精,既保留讀書之樂趣,又希望對學術有所推進?我想,最佳狀態(tài)是:“好讀書,求甚解。”后者指向職業(yè),前者指向志趣。
在重視學歷的現代社會里,讀書與職業(yè)之間,確實存在某種聯系。大學里,只講修心養(yǎng)性固然不行,可若變成單純的職業(yè)訓練,也未免可惜。理想的博士生訓練,不只是習得精湛的“專業(yè)技能”,更包括養(yǎng)成高遠的“學術志向”與醇厚的“讀書趣味”——這也是我對北京大學格外感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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