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在升入博四半年后，休學了。她想明白了，無論身處怎樣的境況，想做出改變都不晚。相比“沉沒成本”，迷迷糊糊過完一生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撰文 | 徐可瑩（《中國科學報》記者）

周凡最后一次走出醫(yī)學院那棟熟悉的實驗樓時，沒有回頭。

那是2024年年初一個普通的冬日午后。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核對數(shù)據(jù)、整理儀器，只是安靜地收拾好辦公桌上的零星物品，把未完成的課題、糾纏不清的人際關系和三年半的青春，一并甩在了身后——已升入博四半年的她，休學了。

這個決定，看似決絕，實則醞釀已久。如今，一年半時間過去了，周凡仍不打算回歸科研?！拔也幌朐倩厝チ??！彼卣f，語氣中聽不出太多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但熟悉周凡的人都知道，在這份“拖延”背后，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自我療愈。

01
按下暫停鍵

時間倒回2015年，那時周凡的人生軌跡還很清晰。她來自浙江嘉興，本科考入溫州醫(yī)科大學，讀臨床醫(yī)學類，學制5年。

大一時，周凡的成績并不突出，在全專業(yè)排300多名。但她身上有股韌勁，用三年時間拼到了年級第一，各種獎學金也拿到手軟。2019年保研季，周凡同時收到復旦大學和浙江大學拋來的橄欖枝，并最終選擇離家更近的浙江大學，成為一名“預備役”直博生。

大五那年，周凡除在醫(yī)院進行專業(yè)實習外，還提前聯(lián)系到自己的博導，并在他的要求下整理一些文獻綜述，寫篇小論文。

因本科還未畢業(yè)，周凡對科研思路及專業(yè)研究方法一無所知。導師布置任務后，她只能邊學邊做，因而進度很慢。

遇到實在理解不了的問題，她嘗試請教導師，但導師在電話里的厲聲斥責卻給她澆了一頭冷水?！澳阍趺催B小學生都不如！”“是不是天天在家偷懶？”“開學別來了吧！”這些傷自尊的話語，常惹得周凡崩潰大哭。但那時她還天真地認為是自己的錯，怪自己基礎太弱，并決心在正式入學后更加努力地學習，趕上進度，盡快達到導師的期望。

然而，博士生涯的開局，就是一記悶棍。周凡的導師是一家三甲醫(yī)院的科室主任，臨床工作繁忙，對學生近乎“放養(yǎng)”。而周凡入讀的博士項目又屬于臨床醫(yī)學和高分子材料的交叉方向，難度很大。

“第一年上課還好，博二開始就變得很煎熬，我在實驗上一直做不出什么成果?！敝芊不貞浀?。

讀博期間的周凡

她也曾屢次嘗試和導師搞好關系、耐心請教，但導師從不指導，只是把她“踢”給師兄。令周凡沒想到的是，實驗室的氛圍很差，同門間的敵對情緒嚴重，每次她向師兄開口請教，都能精準吃到閉門羹。

心情郁悶時，周凡只能回家住幾天，或叫朋友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心情。但一位師兄總對她抱有莫名的敵意，不僅喜歡向導師打小報告，在聽周凡談到就業(yè)薪資時還諷刺她“只想賺錢”。

相比師兄的故意針對，導師持續(xù)性的語言暴力更讓周凡崩潰。當她遇到科研難題，尋求導師的幫助時，被斥責是家常便飯，嚴重時還會遭受人身攻擊，被貶得一無是處。

時間久了，曾經(jīng)開朗的周凡逐漸變得寡言少語，她對實驗室產(chǎn)生了一種生理性排斥，經(jīng)常躲在寢室暴飲暴食。加上和周凡關系要好的幾個師姐都畢業(yè)了，周凡更覺得孤立無助。博二后半段，周凡去看了醫(yī)生，被診斷為中度抑郁和中度焦慮癥。

真正的爆發(fā)點是在博二快結束時的一次組會上。當時，周凡匯報得很好，導師罕見地沒有責罵她，還和她開起了玩笑。

突然，周凡笑著問導師：“您知道有個詞叫‘PUA’嗎？”在場的十幾個學生都愣住了，鴉雀無聲。接著，周凡直勾勾看著導師：“我覺得你一直在‘PUA’我們。”

頓時，導師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而周凡壓抑已久的負面情緒也如洪水決堤，她發(fā)泄般地將這幾年來的委屈、憤怒全部說了出來。周凡記得，當時導師被氣得要拿水杯砸她，但最后克制住了。

輔導員知道后，勸周凡轉導師，但周凡已經(jīng)有點生理性恐懼了，便索性“躲起來”，兩個月沒去實驗室。

冷靜一段時間后，周凡想到自己已經(jīng)在這個組做了兩年多，如果就此轉導，可能需要從頭再來。無奈之下，她選擇回到原來的實驗室。一位師兄勸周凡，如果她還想回去，就一定要跟導師道歉。于是，周凡手寫了一封道歉信，自覺認領了“懲罰”——放棄幾個月的博士生津貼，還給導師送了禮物。

往后一年多，導師的謾罵聲是變少了，但其他方面并沒有改善，周凡甚至被孤立得更嚴重了。

“我不想讀這個書了?！?024年1月，周凡終于做出決定，為這場長達三年半的痛苦修行按下了暫停鍵。

02
建立新的支點

周凡并非貿(mào)然做此決定。相反，在辦理休學前，她做了很多思考和嘗試。

重回實驗室后，周凡便意識到，自己也許真的不適合科研。考慮再三后，她重新?lián)炱鹆舜笪鍟r曾短暫從事過的家教工作。短短幾個月，周凡便做得風生水起，找到了久違的自我成就感，還賺到了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這與其實驗室里長期付出卻得不到正向回饋的經(jīng)歷，形成了鮮明對比。

博三時，周凡結識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對方是一個情緒非常穩(wěn)定、很有耐心的男生。相處過程中，男朋友察覺到科研總會讓周凡的情緒變得很糟糕。

“當時我就覺得，無論做什么事，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她一直不開心，還不如改變?！蹦杏颜f。在男友的支持下，周凡更加堅定了要中斷學業(yè)的想法。

“老實說，我想了很久。曾經(jīng)的我是一個遇強則強的人，不然也不會在本科期間拼命學習，考到年級第一。但讀博后的這個環(huán)境，令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么都做不好?？梢哉f，我已經(jīng)不是之前的那個自己了?！敝芊舱f。

至于當初為什么選擇讀博，周凡也捋清楚了?！斑@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決定，是盲目從眾的結果”。在當時的周凡看來，讀博是一個毋庸置疑的“最優(yōu)解”，直博更是尖子生們競相追逐的榮耀。“大家都覺得好，我就去夠那個最好的?！?/p>

被榮耀沖昏頭腦的周凡在讀博前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對即將進入的實驗室、跟隨的導師一無所知，懵懵懂懂間，便踏上了這條并不適合自己的道路。

如果現(xiàn)在再不結束，只會將錯就錯。周凡這樣想。

休學后，周凡將主要精力放在了之前給自己正反饋最多的教育培訓上。為了將家教工作經(jīng)營成一份更專業(yè)的事業(yè)，她先考取了國際英語教師資格證，然后在一家中介機構找了份教職，全身心投入其中。做了幾個月后，周凡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擅長教書這件事。

“每天過得都很有意義。我喜歡小朋友，小朋友也喜歡我。能教他們學習一些新東西，看到他們一點一滴的成長，我就很開心，這種生活讓我覺得很美好?！敝芊舱f。

一般情況下，周凡每個工作日晚上都會給自己安排兩到三節(jié)課，周末會從早晨9點忙到晚上9點。課余時間，她還會有目的地學習一些新的教學思路或方法，花很多精力去備課，研究如何把課講得更好，讓學生的學習效率更高。隨著專業(yè)能力的提升，一年下來，周凡的收入也變得非?？捎^。

幸福和充盈被重新找回，內(nèi)心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我慢慢了解到自己其實并不想成為一個頂尖學者，或者去一些大醫(yī)院‘卷’，那樣會忙到失去生活。我最理想的人生狀態(tài)是工作和生活能夠有一個平衡，同時，盡可能多地去賺錢。

想明白這些后，周凡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經(jīng)營教培事業(yè)的同時，她還利用空余時間復習備考，順利拿下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證。

周凡從不排斥成為一名醫(yī)生，但她認為，以她的性格和追求，在醫(yī)療機構做一名普通醫(yī)師，或者攢夠經(jīng)驗后自己開機構，“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或許才是更適合自己的道路。

休學后的周凡

03
休學后的“100種生活”

休學對周凡來說，不是“躺平”，不是“出逃”，而是一場積極的探索與重建。從離開實驗室的那天起，她不再做關于導師和實驗的噩夢，也奇跡般地不再抱怨，“像壓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開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周凡還開辟了另一條反差感極強的賽道——她愛上了戶外運動，從中找到了治愈的力量與全新的激情。

2023年國慶期間，在朋友的推薦下，周凡曾挑戰(zhàn)過一次哈巴雪山攀登的戶外活動。當時的她還在糾結是否要放棄讀博。登山過程中，周凡腦中一直重復著讀博時的片段，“當時我只有一個信念，只要我登上了雪山之頂，那讀博這件事我就能克服?！?/p>

即使身體產(chǎn)生了高原反應，周凡仍然堅持爬到了頂峰。下山時，她忍不住哭了出來，情緒很復雜。3個多月后，她還是辦理了休學。

從哈巴雪山回來后，“攀登另一座雪山”的想法便一直縈繞在她心頭。休學后，周凡加快了她的節(jié)奏，踩過南天山北線，挑戰(zhàn)了冬季狼塔、烏孫古道，在四姑娘山二峰也成功登頂。

周凡在雪山攀登活動中

同時，周凡還愛上了高原越野跑。從最開始的23km，到后來的50km。

長距離越野跑耗時很長，50km的賽程周凡差不多要跑10個小時。但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只有我一個人，只需要遵循自己的節(jié)奏，專注于和自己的對話。這能讓我思考很多事情?！?/p>

參加越野跑的周凡

后來，周凡又加入了騎行團，迷上了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不斷挑戰(zhàn)著身體的極限。兩周前，周凡連續(xù)騎行22.5個小時，完成了8848米累計爬升的“珠峰級”自我挑戰(zhàn)。隊友們都很驚訝，周凡只練了不到一年時間，就能達到這種程度。

“一開始我和她一起騎，后來就跟不上她的速度了。她現(xiàn)在在業(yè)余選手中已經(jīng)是非常頂尖的了?！蹦杏研Φ?。在他眼中，周凡本就是那種“只要認定目標，就一定會實現(xiàn)”的女孩。

騎行中的周凡

自我療愈的同時，周凡還在社交平臺上開設了賬號，并以“博士退學后的100種生活”為題（注：周凡目前的學籍狀態(tài)為休學），分享著自己的心路歷程和生活狀態(tài)。

周凡的社交媒體賬號@是神奇小丸子呀

“‘100種生活’只是一個象征，代表著人生不設限的無數(shù)種可能。未來，我可以成為一名老師、一名醫(yī)生，也可以是風馳電掣的騎行者、征服山野的徒步者，或者一名醫(yī)療機構的‘老板’?！敝芊残Φ?。

帖子發(fā)布后，周凡經(jīng)常能收到網(wǎng)友的求助消息。她發(fā)現(xiàn)，很多年輕人都和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樣，在放棄與不放棄的分界線上苦苦掙扎。周凡努力做好他們的“樹洞”，盡可能幫助對方消化情緒?！昂芏嗳嗽诂F(xiàn)實生活中是無法被家人或朋友理解的，他們喜歡跟我傾訴，可能也是覺得我會更懂他們的感受?！?/p>

“但我建議還是盡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支點，努力把自己的生活重建起來?！彼J真地說。

在周凡看來，無論身處怎樣的境況，想做出改變都不晚。相比“沉沒成本”，迷迷糊糊過完一生才是最可悲的事情。她最喜歡的書是《悉達多》，主人公的自我探尋之旅給了她很多力量。

“對那些徘徊在放棄邊緣的博士生來說，我覺得首先要明確自己到底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如果你的人生目標需要一個博士學位，那就咬牙堅持、全力以赴?！?/p>

“但如果不需要，那么快樂和健康本身，就是值得追求的目標?！敝芊舱f。

*文中周凡為化名
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本文經(jīng)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科學網(wǎng)”，編輯：方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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