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的歌辭中，最使劉徹亢奮的是“北方佳人”句。推測李夫人及其家族的來歷大約與“北方”有特殊關(guān)系。

李氏之妹何以稱“北方佳人”呢？試想，若李延年不熟悉北方胡人歌曲旋律的話，恐很難當(dāng)場即席“因胡曲”作曲奏樂?！氨狈郊讶恕崩罘蛉思易逶赡芫佑凇氨狈健保鲎浴昂恕?。后遷入中山，冒姓李氏。劉徹諸夫人中所以唯有李夫人未被殺掉，而且死后還頗被劉徹懷念，很可能是與李夫人有北方胡人血統(tǒng)，劉徹愛其異族風(fēng)韻有關(guān)。關(guān)于李氏一族是胡是漢，雖然沒有如墓葬、尸骨、塑像、寫真之類的直接證據(jù)，但在“新聲變曲”中李氏為胡人的蛛絲馬跡也不是無跡可尋。

李夫人原為歌舞伎。史稱“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jìn)”。漢朝婚俗不甚計(jì)較女性是否處女、再婚、倡優(yōu)。劉徹之所以特別寵愛李夫人，乃因其驚世絕俗的美貌。這一點(diǎn)，李夫人本人說得最清楚不過。李夫人病篤，劉徹親侍床笫。李夫人彌留之際向劉徹傾心托付身后之事?！稘h書·外戚傳》載：

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愿以王及兄弟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惰）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狈蛉嗽唬骸白鸸僭诘郏辉谝灰?。”上復(fù)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zhuǎn)鄉(xiāng)噓欷而不復(fù)言。于是上不說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dú)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fù)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

李夫人死，“上憐憫焉，圖畫其形于甘泉宮”?？上н@幅畫像未能流傳下來。李夫人死后，劉徹以皇后之禮葬了她?！吧纤寄罾罘蛉瞬灰眩绞魁R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念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家弦歌之。上又自為賦”?！独罘蛉速x》曰：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

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

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

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

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

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荾荴以俟風(fēng)兮，芳雜襲以彌章，

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乎愈莊。

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yáng)，

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

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yáng)。

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

勢路日以遠(yuǎn)兮，遂荒忽而辭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

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闟茸，將安程兮，

方時(shí)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欷，洿沫悵兮。

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yīng)，亦云己兮。

嫶妍太息，嘆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

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宮，不復(fù)故庭兮。

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史稱李夫人“中山人”，然劉徹悼賦何以特別問訊、祝禱李夫人香魂“泯不歸乎故鄉(xiāng)”呢？仔細(xì)推敲該賦，李夫人的故鄉(xiāng)恐怕未必在中山，甚至可能遠(yuǎn)在漢帝國疆域之外。否則，何以要用“勢路日已遠(yuǎn)兮”，“精浮游而出畺”形容她的魂歸之途呢？舉凡“遙思”“心逐”諸語，無不描寫李夫人故鄉(xiāng)或遠(yuǎn)在“窮極不還”的“出畺”之域。李夫人“靈魂紛紛兮”而“縹飄”，“魄放逸以飛揚(yáng)”，“遷（仙）化而不返”。劉徹心目中“北方佳人”的倩影尚在“超兮西征”長途跋涉。與長安地理方位的緯度相比，中山國很難稱之為“北方”。劉徹叔父中山靖王劉勝就上書自稱“東藩”。中山地處河?xùn)|，赤狄、白狄、鮮虞、羯胡都到過這里。河?xùn)|暨中山一帶民族雜居，西北胡人移民對這一帶種族構(gòu)成和風(fēng)俗文化影響很大?！妒酚洝へ浿沉袀鳌份d：

〔河?xùn)|〕地邊胡，數(shù)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nóng)商。然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shí)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shí)固已患其僄悍，而〔趙〕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fēng)也……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jī)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yōu)。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

“羯”為“西胡”中的“北狄”種，“羠”則近乎“東胡”。胡人南下河?xùn)|久焉，而中山尤甚。齊桓公驅(qū)逐白狄，《國語·齊語》載：齊“西征攘白狄之地，至于西河……懸車束馬，逾大行與辟耳之溪拘夏，西服流沙、西吳”。白狄由此西遷河西走廊的祁連山麓?！拔鲄恰薄豆茏印酚肿鳌坝菔稀保础霸率稀?。春秋時(shí)晉人兼并眾狄，“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戰(zhàn)國時(shí)白狄余落鮮虞復(fù)建中山國。趙武靈王曰：“今吾欲繼襄主（趙襄子）之跡，開于胡、翟（狄）之鄉(xiāng)……雖驅(qū)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薄坝谑撬旌印兎T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匈奴興起引起部族遷徙，樓蘭、烏孫“二國皆在瓜州西北。烏孫，戰(zhàn)國時(shí)居瓜州”，大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西漢初匈奴“北服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文帝六年（前174），匈奴冒頓單于遺書于漢文帝，言及漢匈關(guān)系。書曰：

……今以小吏之?dāng)〖s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qiáng)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已定……

匈奴略定北方，統(tǒng)一“引弓之民”，其中“呼揭”，即“羯胡”，原居葉尼塞河支流處折水一帶，“塞種”所建?！叭N”古波斯文稱“薩迦”（Saka），屬伊朗—雅利安人種。文帝初年，匈奴人征服西北方羯人，李氏家族輾轉(zhuǎn)南下漢地。李氏家族不事農(nóng)耕，流亡為倡（歌舞伎），遷居河?xùn)|中山。中山民風(fēng)“羯羠不均”、樂為倡優(yōu)。中山女子“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司馬遷所言中山人風(fēng)俗均與李夫人嫁入后宮史事無不若合符節(jié)。細(xì)細(xì)琢磨李延年歌稱李夫人為“北方佳人”之語，可知李氏家族實(shí)出自文帝朝南下之羯胡族裔。羯胡相貌，膚白高鼻深目，史乘有載：

〔石趙〕太子詹事孫珍問侍中崔約曰：“吾患目疾，何方療之？”約素狎珍……曰：“卿目睕睕，正耐溺中?！闭浜拗?，以白宣（石季龍）。宣諸子中最胡狀，目深，聞之大怒，誅約父子。

〔冉〕閔躬率趙人誅諸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余萬，尸諸城外，悉為野犬豺狼所食。屯據(jù)四方者，所在承閔書誅之，于時(shí)高鼻多須至有濫死者半。

李夫人之得寵幸，大概由于其膚白、目深、鼻高的相貌合于劉徹心目中“佳人”的形象。

本文節(jié)選自《漢武帝評傳》，山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