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個半夜朋友給我電話，老婆生孩子了，要不要做無痛分娩。我說無痛分娩是很成熟的技術(shù)，可以嘗試的，我有其他很多朋友老婆做了無痛分娩，感覺都是不錯的。

但我沒有告訴他，我老婆無痛分娩就沒那么順利，甚至可以說，我們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的危難窘?jīng)r。

幾年過去了，每每回想起那天分娩的情景，我仍忍不住渾身顫抖，怕了，真是害怕。

事情是這樣的：

那時我還在醫(yī)院工作，那天傍晚，老婆說肚子有動靜了，加上也正好是預產(chǎn)期，收拾了些東西，就去我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了，我也囑咐了我爸媽一些注意事項。

到了醫(yī)院后，疼痛沒有緩解，一陣一陣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看這架勢，就讓我們住院了，安撫我們，大家都有第一次，不用緊張。

住入產(chǎn)房，當時沒床了，由于大家都認識，她們就給我安排在檢查室里面，靠近護士站，照顧也方便些。

因為第二天我也要上班，所以我當晚也不走了，就睡旁邊。事后用我老婆的話說，她可是一刻也沒閉眼，而我不用幾分鐘就開始打呼嚕。中途起來幾次，很快又睡著，后來也就沒叫我了。我得解釋一下，當時也是真累（手動苦笑）。

第二天一大早，醫(yī)生過來檢查，宮口也還沒開，沒那么快。我安慰她幾句，說到時候咱們無痛分娩，麻醉科的主任會親自過來給你打針，他答應(yīng)了我的，不用擔心。說完后就趕回科室上班了。

一直忙，忙到中午，突然接到她電話，電話里頭忍著疼痛，帶著哭腔說很痛，快受不了了，讓我去看看她。我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快下午一點了。我趕緊奔過去，問醫(yī)生了解情況，醫(yī)生說還沒行，宮口開得很小，大概是這個意思。

我本來想進去陪陪她，讓她沒那么擔心，但我院產(chǎn)科病房沒有設(shè)置家屬陪伴間，都是幾個產(chǎn)婦一間房，所以不給進去。我也理解，沒再提這個要求。只好給她打電話，語言上安慰幾句。但作用微乎其微。她都快哭出來了。

剛好我科也有一個護士同時進了產(chǎn)房，聽她家屬說也是痛的撕心裂肺。

后來科里有事，我又得趕回去干活。等我再次來到產(chǎn)房時，護士告訴我，麻醉科主任已經(jīng)來過了，并且已經(jīng)打上了椎管，目前正在給藥鎮(zhèn)痛了。我趕緊給老婆電話，問她現(xiàn)在情況如何，有沒有好一些。

我一聽到她聲音，就知道疼痛已經(jīng)大為緩解了，她甚至開始跟我談笑風生，說隔壁的產(chǎn)婦跟殺豬般嚎叫，看起來真的很慘，幸虧我們選了無痛分娩，雖然也痛，但是可以忍受了。

是這樣的，醫(yī)學上把疼痛分級，10級是最痛，0級是無痛，一般認為分娩疼痛就是10級，是最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到懷疑人生，有些產(chǎn)婦痛得嗷嗷叫直罵粗口。我雖然沒有體驗過這樣級別的疼痛，但我見過這樣的疼痛。說句玩笑話，這種分娩痛甚至強于男性的扯蛋痛，嗯對，扯蛋痛也是很猛的。

既然沒那么痛了，那我就沒那么擔心了，現(xiàn)在就等吧，等宮口開齊就上分娩間。

事情似乎開始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很快我老婆就可以生出小寶寶了。我徘徊在走廊里，內(nèi)心既有緊張，但更多的是激動。我爸媽也早早就過來了，見我不停走來走去，安慰我別擔心，要不去休息休息，這里有爸媽在照看就可以了。

這時候哪休息的了呢。

就這時，醫(yī)生出來跟我說，我老婆好像解不了小便了，有尿潴留，要插個尿管。為什么會解不了小便呢，我納悶，我們推測估計是麻藥的緣故，無痛分娩的麻藥劑量是很小很小的，只有剖宮產(chǎn)的1/10，影響甚微，但個體差異的原因，少部分產(chǎn)婦可能還是有些影響，比如尿潴留。這個問題不大，只要不影響呼吸、不影響孩子就好了。我理解。

那就插尿管吧，沒事，你們覺得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肯定選擇相信我的同事，她們當然會全心全意，這個沒有任何的擔心。

插了尿管后，我隱約有些擔心，更加不可能去休息了。也顧不上今晚要上夜班了。

十分鐘后，她們出來跟我說，情況有點不順利，產(chǎn)婦（我老婆）解出血尿。

一聽這個，我后背就冷汗直流。為何會有血尿呢。沒道理啊，她以前身體很好的，每年都有體檢，沒什么問題。會不會是尿管置入不順，損傷了尿道？我試圖解釋。

醫(yī)生眉頭緊鎖，說如果是損傷尿道那就還好，最怕是DIC（彌漫性血管內(nèi)凝血）。

DIC是一種非?？植赖木C合征，很多疾病的末期都會導致DIC，表現(xiàn)為全身血管一邊凝血，又一邊出血，可能會有皮膚、呼吸道、泌尿道的出血，一旦發(fā)生DIC，很有可能就玩完了。

她們現(xiàn)在提出這個擔憂，真的是嚇倒我了。我不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會有DIC，按照我一個ICU的醫(yī)生角度來說，我老婆沒有常見的發(fā)生DIC的誘因啊，ICU常見的導致DIC的都是什么嚴重的感染、創(chuàng)傷、血液病、腫瘤等等，她怎么會DIC呢。

這就是隔行如隔山了。后來我才知道，婦產(chǎn)科中感染流產(chǎn)、羊水栓塞、死胎滯留、胎盤早剝等等都可能引發(fā)DIC。這也是為什么她們會如此擔憂的原因。

尤其是，跟我老婆同時間進入產(chǎn)房的幾個產(chǎn)婦，都已經(jīng)去了分娩房，并且順利生了小寶寶，而她目前宮口還沒開齊。這邊又有尿道出血。醫(yī)生又懷疑有DIC，換做是普通家屬，真該給活活嚇死了。

老實說，當時我也是嚇得夠嗆。但我很快就回過神來，醫(yī)生肯定是把最壞打算告訴我，事實上未必有這么兇險。再說，如果真的有DIC，不應(yīng)該僅僅尿道出血，皮膚也會出血瘀斑才對啊，但并沒有。我估計還是插尿管的時候不順利，損傷了尿道才出血。

婦產(chǎn)科科主任也被叫回來了。主任安慰我?guī)拙浜?，迅速進了產(chǎn)房。

我知道，看來情況沒我想的樂觀。否則她們科主任也不會回來了。

經(jīng)過分析，后來把鎮(zhèn)痛藥停掉了，她們也懷疑鎮(zhèn)痛藥延長了產(chǎn)程，宮口開慢了。這么大的體力消耗，如果再持續(xù)下去，到時候就沒體力分娩了。

停了鎮(zhèn)痛藥后，撕心裂肺的疼痛又開始向她襲來，事后她說當時真恨不得以頭撞墻。

我開始懊惱，選擇無痛分娩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麻醉科主任為了這事還延遲下班，就專門幫我們打無痛，很感激他。但很多同事做了都很順利啊，只能怪個體差異了，希望能順利度過這關(guān)。

經(jīng)不住我再三要求，后來她們同意讓我進去陪產(chǎn)。這點我們醫(yī)院做的其實不夠好，我們一直以為家屬是可以陪同的，這樣最起碼我可以安慰她，鼓勵她。但我院產(chǎn)科并沒有這個服務(wù)，我之所以能進去，一來是后面產(chǎn)婦都分娩完了，就剩我們，二來考慮我是本院職工給個面子。

進去之后，看到老婆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我心都碎了，真的。太辛苦了。她也怪我，怪我很多東西，我都能理解。還好，讓她罵幾句后，感覺情緒穩(wěn)定了一些，體力也恢復一部分了。

還是有尿血。我全身上下給她檢查了，確認皮膚沒有出血，只有尿道出血，我自己稍微寬慰。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還在擔心DIC，反正我自己不大擔心這個可能，也或許是我無知吧（真的是隔行如隔山），無知故無畏。

主任過來再次檢查了宮口，還是沒有完全開，但考慮到產(chǎn)程已經(jīng)延長了，而且痛得厲害，擔心再痛下去就真的生不出來了。決定立馬上分娩房，試著努力努力。

此時此刻，已經(jīng)是傍晚6點了。我老婆來醫(yī)院接近24小時了。也痛了、煎熬了24小時。還好她平時身體素質(zhì)不錯，否則早就熬不住了。

科室老師打電話問我，生出來沒有，我說不是太順利。由于分娩事出突然，班表沒變，還是我夜班。他們讓我暫時不用回來，科里面有上級醫(yī)生在，先幫我頂著。

老婆被推入分娩房，她們主任找到我，說如果不行，就推去手術(shù)室剖，同意吧。我當然同意，我一百個同意，但凡有生命危險，就不好嘗試了，直接剖腹產(chǎn)。我給主任表態(tài)了。

主任點點頭，說努力吧，先嘗試順產(chǎn)，實在不行我們會及時過去的。

此時，我才真正感覺到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此時此刻，所有的決定都在我手里。我老婆的安危，孩子的生死，都在我手里。還好，我身后有一個全心投入的婦產(chǎn)科團隊，即便我不是本院醫(yī)生，我也十分相信人家是全力以赴的。她們是專業(yè)的，我只要同意簽字就行了。

隔著一扇門，老婆在里面哇哇大叫。主任則一旁鼓勵她，教她怎么呼吸，怎么用力。有一定點進步，主任就拼命夸她。

我爸媽也等的焦急了，電話問了我?guī)状吻闆r如何。我安慰他們，不用擔心，已經(jīng)上了分娩臺了，估計很快就可以出來了。我說出這話的時候，自己心里也是虛的，究竟什么時候能生出來，我一點譜都沒有。

費勁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沒能順利生出。她們說，再不出來，擔心會有宮內(nèi)感染，也擔心嬰兒窒息。我的心跌倒了冰點。

主任也是唇干舌燥了，出來喝口水，說讓她休息一會。（記憶中是這樣的，希望自己沒記錯）。后來她們把我提前準備好的紅牛也帶進去，給她喝，補補水。

就這時，外面刮起了風，打起了雷，大雨滂沱。

天陰沉沉的，像極了我的內(nèi)心。我也無暇思考，為什么偏偏這時候會有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只會更加劇我內(nèi)心的恐懼。

又過了好一會，主任出來跟我說，要側(cè)切一刀?？吹搅藱C會。

我焦灼的內(nèi)心開始有點欣慰。那種空有一身力氣，卻幫不上忙的感覺，真的難受。好幾次我都差點沒破門而入，但還是忍住了。

里面幾個醫(yī)生護士開始大喊，鼓勵著她，給她加把勁，聽這語氣，好像真的快出來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透過門縫，緊張不已。

突然聽到一聲嬰兒大哭聲音傳來。

我整個人如電流擊中一樣，愣住了。終于生出來了！孩子哭了，應(yīng)該是好事。

助產(chǎn)大夫出來喊我，說可以進來了，生出來了！她也是滿頭大汗。此時此刻，我就差給她磕頭了，太感謝了。

我快步走入，靠近分娩臺。瞥了一眼嬰兒，太丑，我不敢看，而且覺得是他拖累了媽媽，再加上對他還沒感情，沒抱他。反而是我老婆，緊閉雙眼（后來才知道，不是她閉眼，而是整個眼眶都水腫了，用力過度所致），喘著粗氣。

給我的感覺，就是她死了一回，好不容易活了過來。

主任一邊給她縫合，一邊跟我說，孩子情況應(yīng)該不錯，Apgar評分有9分吧。個頭挺大啊，估計有7-8斤。后來稱了，3.8kg（嗯，好像是）。

我試圖跟老婆說說話，夸她幾句。不過她沒理我，不說話，只是微微點頭。她的所有力氣都耗光了，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微微點頭，搖頭都不行了。

主任說，不用擔心，就是太累了，讓她休息休息就好了。我瞥了一眼旁邊心電監(jiān)護，都還好。我也大為放心了。

孩子，你就是這樣來到這個世上的。為了你的到來，你媽媽丟了半條性命。不，是丟了大半條命。

事后我們自己討論：

1、到底還做不做無痛分娩呢？按理來說這是很成熟的技術(shù)，我肯定會推薦給其他朋友，但我們自己，即便我同意做，我老婆也不會同意了。她已經(jīng)說了，二胎時，再也不敢無痛分娩了，老老實實生一回吧。至于這次難產(chǎn)是不是跟麻藥有關(guān)，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也沒有刻意去問她們。不管如何，順利過關(guān)了就行了。

2、誰還對自己老婆不好時，就想想生孩子的過程吧。女人是偉大的，母性更加是偉大。一個生命的降臨，是另一個生命極限的付出。

3、后來證實，尿血就是尿道損傷，而不是DIC，可以說有驚無險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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