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塆的土地經(jīng)三伏天三遍翻耕,待高山上的野菊次第綻滿坡時,父輩們便背上種子,趕牛,扛鋤,挑耱,循著山地由高及低的順序,一片接一片去播下麥種。
麥籽,是父親視作神物的東西,更是莊稼人的命。這份神圣里,藏著“一粒下地,萬石歸倉”的期盼。夏收最忙的當口,他總會鉆進烈日炙曬下的麥田,從密密匝匝的麥穗里精挑細選最好最純的種子。
炎炎驕陽下,風也死了,汗珠像豆子從身體里冒出來。父親豁開麥浪,忍著麥芒的鋒利,一株株選,一穗穗看,不慌不忙,挑選他中意的種子。他將精挑細選出來的麥穗扎成把,單獨收裝,背回家里,放在葦席上,任陽光慢慢曬。
父親一輩子靠天吃飯,土里刨食,將命運交給了土地,也交給了麥子,養(yǎng)成了自己提純并選留種子的習慣。這樣做,要比從城里、從川壩換來一些新品種,更讓他放心、穩(wěn)妥和有把握。
麥子會長成什么樣呢?對此,父親押上了全部的期待。他從不算計辛勞與代價,身為莊稼人,他自有一套對收成的認知與道理。正如他相信麥子的生長與茁壯,從落進泥土那一刻起,就已入了自然的輪回。而看過田禾拔節(jié)、莊稼豐歉后,我懂得了一個既深奧又淺顯的道理:人不管有多能,都要遵循這萬物的規(guī)律。
隴南山地的風,卷著刮過滿面的黃土,驟起迷霧般掠過塬上、梁頂、山畔。父親手提籃籠,半弓彎著腰,小步挪動,盡量勻速地走,從地邊到地中央,一把把抓起拌過農(nóng)藥的麥種,向空中揚撒。種子從他手心飛揚,像小鳥兒歸依山林,像小魚兒投奔大海,一粒粒胖嘟嘟的麥粒散落在深耕細耘了幾遍的伏地里。父親撒籽的樣子,認真,舒緩,勻稱。那拋向空中的麥粒,由一道金色的弧線,變成無數(shù)閃著火花的激光,又像極了祖母抖抖撒撒進茶飯里的糖粒與鹽粒——一切滋味,都從此孕育,從此生發(fā),從此令人向往。生命,經(jīng)由他的勤勞,播種在了泥土里。
“麥種泥窩窩,來年吃白饃?!庇錾线B雨天,父親不但不愁眉不展,反而像遇上了好運和喜事般,趕緊將麥種撒進地里。密雨如織,下個不停,翻熟的伏地在踩踏下膠泥深纏,犁也耕不動了,父親索性拿鋤頭一鋤鋤挖,一寸寸種。霏霏秋雨里,我頂著用蛇皮袋子制作的斗篷,幫忙挖地種麥。遠梁上都是淋雨搶墑種地的人家,他們隔坡喊父親,邀他去幫著撒麥種。
種子,是父親播在土地里的田禾密碼。麥粒入了土,田野便懷上了心事,土地多了一本跟隨節(jié)氣生息的日志。白露,播種;秋分,麥苗破土泛綠;寒露,麥苗一拃拃長長;霜降,田禾集體接受嚴霜的洗禮……終于,麥穗一天天成熟,紛紛沉甸甸地低下頭,在火紅的太陽下彎下穗。夏至,一道道山梁山溝的麥子似乎一夜間被收割一盡,夏家塆山前莊后全部進入“虎口奪食”的打碾忙碌中,打麥場上碌碡翻滾,直到顆粒歸倉。父親會挑出最好的糧食,曬干簸凈,再過幾遍風車,送到糧站,排一通宵的長隊完成交糧。
后來,人們一年年離開鄉(xiāng)莊,用出走、返還、再出走的方式,用務(wù)工和求生的另一種方式生存。曾經(jīng)以農(nóng)為生的夏家塆,鋤頭、鐮刀就成了村史博物館里的文物,撒麥籽、深耕淺種、耱壓虛土這些種田技藝漸漸無人傳承。就連老黃牛,也在十里八鄉(xiāng)銷聲匿跡。收割機脫粒機稀少的轟鳴聲里,看不見一個麥客的背影,山道上沒有奔來跑去跳坎追嬉的少年。
已經(jīng)十多年不種麥而種藥材的父親,年逾古稀,在他退出種麥生活許久后,每年還有莊鄰邀請他撒麥籽。他一踏入麥田,依然輕車熟路,游刃有余地幫人撒種。他邊走邊撒,麥粒劃破陽光的瞬間,在土地上空起舞,真像天女散花。
鄉(xiāng)村振興的時光里,一些人重新選擇返鄉(xiāng)歸田,過返璞歸真的農(nóng)家生活。父親頻頻被年輕人請到麥地去撒籽,揚起的麥籽驚飛了叼著草蟲的麻雀,一顆一粒散入田土。他邊走邊撒籽,走十步,總會多撒一把,那興許是他特意留給鳥兒的。鳥兒陪伴夏家塆的子子孫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斑@世上的萬物,都要活命哩。”這是父親的口頭禪,也是他從小潛移默化給我們的自然觀。
鄉(xiāng)村世界的美好,美好在人在一年四季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場域里,能常得泥土的啟示,而早早掌握生活的日常原理與核心哲學。一方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另一方面,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人的肚皮。這是鄉(xiāng)村與土地亙古不變的理。
麥子的脾氣,像極了我的父親。麥子的膚色,像極了我每一位古銅色臉龐的鄉(xiāng)親。麥子沒有好看的身姿,開不出像樣的花兒來,卻結(jié)出沉甸甸的籽粒,喂飽和養(yǎng)育人們。
“蠶老一時,麥熟一晌。”麥子黃了,我們一幫小伙伴站在地頭,揪來半青半黃的麥穗嚼著嘗鮮,用火燒燎麥穗,那股生澀里帶著麥漿已成面粉的柔勁兒。如果吃得早了,那被牙齒磨碎的白漿,既沒有面粉的甜,也沒有青草的澀,是真正的兒時麥味。
田野之間,各村各莊的老老少少奔走在收割與碾場的搶收里,趕在月亮底下割麥。騎自行車賣冰棍的,在暮色中的黃土路上叫賣。多少回夢里,我常常靠著麥垛,抱著麥捆睡覺。當犁鏵再次翻熟三伏天又一茬的黃土地,漫過土浪對麥粒的輕輕掩埋,我忽然明白:每一粒種子,都是土地寫給光陰的信,播種下期盼,收成時就會拿到節(jié)氣流轉(zhuǎn)發(fā)來的回信。
只是多少年后,我東去西歸,行來迍邅,在那他鄉(xiāng)的春雨、夏日的熏風和皎潔的月光里,時時夢見莊稼殘喘生息的山川,常常目送人們奔走四方去討生計。遙遠的夏家塆那個曾以農(nóng)為生的鄉(xiāng)莊,水草依舊豐美,田禾依舊茂盛。
年屆不惑后,我終于理解了父親,他天生務(wù)農(nóng),命里系的是土地。詩人佩索阿說:“像麥子彎腰于風中,又昂首于大風歇息時。”這一刻,我深深地向土地鞠躬致謝,我知道每天準時起落的太陽,依然高照著我的故鄉(xiāng)。每個人靈魂里安放的那個故鄉(xiāng),一定有一片片按時金黃的麥田,望不到盡頭。
原標題:《麥子的脾氣,像極了我的父親》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來源:作者: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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